先前，诗文中心的作家文学史研究较为关注的是叙事主体的个性、创造性，而从武侠文学的文化史研究来看，则更需要补充和关注通俗文学传播、增殖过程中大众文化思潮及其价值取向的变化。民俗学家即由此强调了中国叙事文学的基础及其母题研究的重要性：“只要我们在某个叙事作品中发现了被反复使用的特定单元成分和固定组合方式，我们就可以据此经验事实证明：这绝不是一个纯粹的个人创作，而是有着深厚的民间传承、传播基础甚至就是民间叙事本身。这样，我们就能站在一个新的方法论的基点上重新估价整个叙事文学，即把中国叙事文学建立在民间传统的基础之上，从民间文学而不仅仅是从作家文学的角度给予价值重估。”[1]在这一点上，其实必须时时打破文学史固有的“一二流”名著独擅格局：“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形，一部写得并不很好的小说，在小说史上却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在小说、戏曲史的研究中也有颇大的价值。”[2](P302)对近现代武侠小说而言，文本的互文性及母题意义指向的异变，是传统观念与现代性的艺术化纠缠，也是“道”“术”之争的当代呈现。

一、“剑气”的魅力：记忆与想象中的女剑仙

女剑仙母题，是仙幻想象与剑术结合的产物，有着早期仙道传闻经唐传奇向武侠文学——通俗小说流播的过程。而穿越于历史时空中的女剑仙聂隐娘，其持久的艺术魅力，除了女剑仙自身性别特色、神秘莫测的仙侠身份与风采不凡的剑术外，武侠文本的“互文性”对其有效传播亦极为重要。而“一个确定的文本与它所引用、改写、吸收、扩展、或在总体上加以改造的其它文本之间的关系”，也只有“依据这种关系才可能理解这个文本”[3](P85)。因此，近现代武侠文学中的女剑仙书写，意义指向呈现出“惯性原则”与“超现象性”[4](P14-16)。

其一，充满想象的剑术与崇尚武术的惯性思维。无疑聂隐娘传奇的核心是剑术，唐代盛行的武术文化，为古代侠文化史上诸多突破性进展的时代动因。海外学者追溯唐代剑侠起源时指出，剑侠乃是裹在幻术禁咒里的人物，其剑术与行军击刺或裴旻舞剑之类不同，是原始神秘信仰与法术思想结合的巫术，主要用匕首或短剑：“现存文献中，凡是展现剑术的场面，从来没有真正伤人的，更不用说杀人了。聂隐娘的剑术神奇无匹，但那纯粹是她自己说的，真正行事时，剑术便完全遁形不见。其它则都是表演性质……剑术而不能真正击刺，岂不证明了它们只是戏法和幻术吗！”[5](P107-108)洞察到最负盛名而为人乐道的唐代剑术的某些实质，诸如此类也当是唐代武术文化精神的一个别致体现。产生之初“武术化”的阶段性特色，影响到后世武侠文学叙事也往往偏好人物身手的表演性，金庸小说即其例证之一。

其二，道教化的聂隐娘，融合现代超人元素，跻身科技符号行列。聂隐娘故事，以其隐含着诸多道教信仰，便于世俗化，其有效地上承道教母题，将其充分文学化，且作为一种文本中介，在清末民国通俗小说中扩散尤其多。柳亚子(1887—1958)在《女子世界》1904年第4期上发表《中国女剑侠红线聂隐娘传》(署名松陵女子潘小璜)，金庸2002年也兴致勃勃地谈到：“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6](P253)西方超人等形象与女剑仙的共同点在于，两者皆基于现代读者的理解与爱好。《三侠五义》续书《续侠义传》第二回写解救白玉堂出险并奉旨与其成婚的侠女翠绡，十岁时与父在钟山药王庙前被道装妇人看中，称这孩子日后多磨难，不如让她教以防身之法，携走就再追不及，此道姑即聂隐娘。她留翠绡在洞中三年，授剑术，临别赠五寸长柳叶匕首及秘诀，翠绡凭此辅正祛邪立大功。“聂隐娘”已成为世外冷血女侠符号。与唐代聂隐娘不同，晚清翠绡姑娘的忠奸善恶观念十分鲜明，剑术并不滥施，小说第十一回写其行侠底线：“天性既不好杀，除是众人不能取胜的贼将，她才放出手段……”[7](第11回,P135)显然更具民间理想中的大侠风度，当是聂隐娘原型的一个较佳升级版。

其三，女剑仙的魅惑还在于仙道与剑术的双重追求，由世俗而入仙圣生存模式的超现实选择。一是“练气”，脱俗入道的精神自由传统。顾明道《荒江女侠》也写公孙龙随清心道人学剑三年，道人解释何以总没教他第三步剑术，讲述聂隐娘故事后应其请求，给他一次“练气”机会。公孙龙先后抵御了大头鬼、白花巨蛇、自称巡抚厚礼招为将军的威胁利诱，以及明眸流盼的上元夫人要传授剑术之秘的诱惑，然而在迷人欲醉的香气中，可惜他忘记了自己的本来，情不自禁拥抱上元夫人，幻境顿消，如约别师下山时道人补赠了他雌雄剑[8](第42回，P653-654)。二是武力与武术，为世俗社会生活的得力助手。聂隐娘——女剑仙在近现代的受欢迎，与清末暗杀风气、女权要求尤其是二十年代后电影的传入与繁盛直接相关。简捷有力的武术，有实战功用，同时也显示出崇拜矫健体魄的西式追求，是直接明确的现代风尚表现。因此，作为前现代社会的超前观念，女剑仙具有超现象性，是古今武侠观念纠结的时代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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