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二十一世纪初是传统武侠小说危机四伏的年代。危机的两大源头之一,是前驱(precursor)的压力,自平江不肖生(一八八九-一九五七)以降,历经郑证因(一九○○-一九六○)、还珠楼主(一九○二-一九六一)、梁羽生(一九二四-二○○九)、金庸(一九二四-)、古龙(一九三八-一九八五)、温瑞安(一九五四-)、黄易(一九五二-)等不同世代的名家接力完成的武侠世界,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无论是玄奇的剑仙传说、佛道魔三教的缠斗、紧扣历史事件的行侠故事、社会写实的帮派械斗、域外异族与中原武林的存亡之战,甚至是时空穿越的前卫叙事,都累积了不少经典作品。各种名门大派和邪魔外道的组织形象、谱系化的武术类别、江湖的结构及其运作模式,逐渐定型化之后,成为一种规格化的、通用的武林常识,这个以假乱真的虚构体,统治着好几个世代的大众读者。尤其某些大师级的经典,经由影视传媒的反复再制,使得迟来者(late comer)产生严重的存在与影响之焦虑。
事实上,更大的危机源头是网游时代的崛起和网络消费文化环境的成形。随着网络阅读平台的普及,网络小说的生产与传播模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连载(并企图取得月票)过程中,读者反应和网站连载的字数机制,直接影响了创作意图,作者主动削弱了叙事语言的文学质地,只求通顺不讲语言技艺,如此方能应付庞大且永无止境的“法定篇幅”。到头来,结构臃肿而单一的故事迅速简化成一场人物晋级游戏,角色形塑不再重要,各种借助法术或神器的“格斗”大行其道,日益膨胀的写手群正在流失最重要的讲故事能力。他们改变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架空与修真成新的主流,架空策略可免去对史实的掌握能力,修真则可避开对真实武术的认识,代之以玄奇与魔幻,武侠小说的创作门坎降到最低。到头来武侠故事及其人物的神采,同步降级,但广大的网络读者毫不介意,他们只对玄幻小说感兴趣,任凭传统武侠小说持续坠落。先后登场的“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大学生武侠文学奖”、“神州奇侠文学奖”,以及台湾主办的“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等多种大奖和武侠排行榜,表面上热闹,其实都止不住这个暗潮汹涌的跌势。唯一能够短暂逆转的是萧鼎(一九七六-)于二○○五年正式出版的《诛仙》,那是一部武侠与玄幻合流的代表作,既有仙家修真及奇幻之术,亦有神兵较艺和武侠之风,更具备网游故事的魅力和潜力,随后即有大量同类型的创作喷井而出,对读者造成严重的疲劳轰炸,加速了这个新类型的败亡。
就在中国新世纪武侠小说朝着架空、修真的奇幻之路狂奔而去的当下,有一人背道徐行,他叫徐皓峰(一九七三-),他独自踏上平江不肖生、郑证因、宫白羽等前人开辟的硬派+社会写实武侠之路。说是硬派,乃因为拳脚里有真功夫;所谓社会写实,不是真写实,那是一种专注于行业生态的刻画。硬派与写实,完完全全不符合二十一世纪网络玄武小说的路数,徐皓峰必须真有过人之处。
一、逝去的武林:硬派武侠的资产
令徐皓峰名声大噪的不是小说,是电影。他借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二○一三)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两年后他自编自导的《师父》(二○一五)获得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其原著短篇小说《师父》亦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双年奖。此片真正拍出他心目中的“武行电影”。徐皓峰曾在一篇采访里表示:“我力求达到文史合一的高度。我写的不是武侠小说。武侠近半个世纪以来,不属于大陆,属于港台。从技法到理念,我不在这个体系里。我的电影是武行电影,小说是武行小说”①赵大伟:《徐皓峰:他们写武侠,我写武行》,《中国企业家》2014年第24期。,徐皓峰对武行的执着,来自生活真实经验与小说虚构文本之间的巨大落差,他目睹的人、事、物,决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徐皓峰原本学的就是电影,后来埋首于道教文化研究,在二十一世纪奇幻武侠当道之际,他做了件旷日废时的差事——写一本跟大家不一样的书,没有虚构的帝都和云荒,也没有数百年修为的青云剑士,或改良自《山海经》的晋级版异兽。最后交出来的,是一部以形意门高手李仲轩(一九一五-二○○四)为传主的当代武林口述历史《逝去的武林:一九三四年的求武纪事》。
此书最初是以单篇形式发表于《武魂》,从二○○○年十二月到二○○四年初李仲轩逝世为止,前后逾三年,广受武术研究者和各门派武者的高度肯定。②创刊于1983年的《武魂》是一本习武人士及武术爱好者的专业武术杂志,设有名拳撷珍、搏击天地、练功明旨等栏目,有别于其他以大众读者为对象的武侠小说杂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表履历,足以佐证《逝去的武林》书中所述的武术观念和技艺,经过了武术内行人的考验。有了李仲轩口述的专业知识,以及《武魂》编辑部和读者的肯定,徐皓峰在他后来创作的小说里直接运用或甚至节取自此书的武学思想和武术分析,便有了相当大的说服力,这也是硬派武侠小说创作的重要基石。本文在讨论徐皓峰小说对武术的诠释时,将视情况来强调其中的理论依据或出处。李仲轩讲述的内容,从天津中华武士会总教习兼创办人之一的李存义(一八四七-一九二一),到李存义所传(亦是李仲轩所承)的三位形意拳宗师唐维禄(一八六八-一九四四)、尚云祥(一八六四-一九三七)、薛颠(一八八七-一九五三),同时也谈到同时代的八卦掌宗师程廷华(一八四八-一九○○),以及打遍十一省未逢敌手的“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孙禄堂(一八六○-一九三三)。作为传记,李仲轩的叙事有九成以上都是亲历,极少的部分是师父和同门转述的事件与掌故,对民初天津武林的实况重现,有相当高的忠实度,诸多远去的人事物再次浮现眼前。书中所述的重点有三:(一)武术的理论和实战技术之分析、(二)武学宗师的人格和武道精神、(三)武行的规矩和事件。这三样东西非常深刻的建构了徐皓峰的武术世界,一整个消逝的古老行业,重新存活在他心中。
文章来源:《武术研究》 网址: http://www.wsyjbjb.cn/qikandaodu/2021/0408/12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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